1946年,警備總部舉行全臺漢奸總檢舉,希望「全省民眾儘量告發過去日寇統治臺灣時,所有御用漢奸之罪惡」,兩週內收到民眾檢舉335件,其中雖無林獻堂,但民間依然風傳還有林獻堂在內的預備逮捕名單百餘名。
林獻堂怎麼會是日本走狗、漢奸?這是今日熟知台灣史的我們無法相信的傳言。然而以林獻堂的聲望地位,在日治時期,勉為其難擔任皇民化運動組織的頭人,乃至曾任總督府評議員、貴族院敕選議員,接受日本紳章,當然也是推辭不掉的了。而這些「證據」,就成了戰後初期有心人編織罪名的素材。
在轉型正義的今日,我認為蔡培火也面臨了相同的尷尬。
這兩日中正紀念堂的存廢問題,各陣營又吵得沸沸湯湯。而我曾經收藏一張有趣的照片,是蔡培火將中正紀念堂的模型獻給當時總統蔣經國的儀式。
許多臺派的朋友見之大喊:「猴~~掠包矣乎~~蔡培火蓋獨裁頭子的紀念堂獻給特務頭子,蔡培火是臺奸!」
拜託,不就是典禮上要有個人展示模型而已嗎,怎麼講得好像蔡培火蓋了中正紀念堂一樣,我講白一點,他在國民黨內根本沒有那個權力。
查找維基百科,中正紀念堂的「籌備小組籌備委員」與「中正紀念堂籌建指導委員」,落落長41人名單裡,沒有蔡培火的名字。蔡培火當天只是以總統府國策顧問的身份,代表海內外獻建者呈上建築模型而已,充其量就是典禮嘉賓或司儀,蓋中正紀念堂,關他屁事!
我認為蔡培火是比林獻堂、蔣渭水更值得研究的人物,因為他活得久,做的事情多,在朝在野都待過,夾在民族與政權當中動彈不得,只能盡可能在不觸怒黨意的情況下替臺灣人多爭取一點微弱的空間。他營救過陷入白色恐怖牢獄的朋友(雖然人家偷罵他臭培火),他一再上書強調不可禁止方言,他一再進言要多任用臺籍人士;甚至他到國外旅行時,以前罵他罵得要死的台獨運動者,也都突然排隊找他吐苦水,蔡培火返台後還要上書以此勸告聖上必須多任用臺人,以平民怨。甚至在黨外勢力萌芽時,還託吳三連與黨外運動者見面,表達臺灣必須要有臺灣人的主體,他以九十歲將死之軀,也願意幫忙。
他多次被底下官員投訴「反黨」,但他依然走著自己的路,哪怕黨國給他的職位是虛的,哪怕過往的同志鄙視他現在發達了,他走到哪個陣營都不斷碰釘子,他依然回家求天父給他勇氣,再不斷向上給予建言。
他知道自己不受重視,他知道自己被監視著,但他不會選擇死諫,正因為他看過太多同志死去,所以清楚他若離開了圈子會有什麼下場。他必須活下去,一點一滴用呼籲和老朽之軀去推動些什麼。
有一次,蔡培火拿一篇他寫的政論給林莊生看,有點得意地問他寫得怎樣。林莊生因為已經讀過《自由中國》祝壽專號裡辛辣的文章,對蔡培火不慍不火的政論感受不到「道德的勇氣」,蔡培火就很生氣地說:「這是我用心寫的,可以說用我的生命代價寫出來的東西......」
早年我讀林莊生《懷樹又懷人》裡這段紀錄時,不禁愕然失笑,蔡老伯你說話忒也誇張,寫個文章說什麼生命代價。現在慢慢品味,真的細思極恐。他自己比誰都清楚他是在什麼四面楚歌的環境,做著兩邊不討好的事......